[堅持住]當代年輕人的致命焦慮

2018年的最佳韓劇《我的大叔》是伴佐著燒烤熱浪的一杯燒酒，2019年贏得口碑的《浪漫的體質》是應和著膨化食品清脆的一罐蘇打。

它外在像白水，生活流平淡，不喝好像沒什麼壞處，入喉的瞬間便會發覺原來還有意想不到的滋味。

它內中有氣泡，不似酒精濃烈嗆口，只是讓悲喜的情緒逐漸從心底最深處悄然湧上。終於有片刻的時間和恰當的理由，讓自己的胸腔發出長遠的歎息。

《浪漫的體質》讓觀眾看見了一個臺詞像生啤一般爽辣、性格像炸雞那樣清脆的千玗嬉，她飾演的女主角林真珠，是一個在物質和理想之間踩著高蹺奔跑的編劇作家，在散漫的肢體動作與輕巧的面部表情下暗藏著工作的恐慌、年齡的焦慮、愛情的傷懷，借助李炳憲導演自嘲式的長篇臺詞和跳躍式的音畫剪輯，用生活喜劇的手法舔舐著生活的艱難。

而這些現代人的焦慮在千玗嬉主演的電影《堅持住》中，則是被一種心理刻畫式的手持鏡頭、特寫放大、主客觀感知切換和極簡臺詞，放到幹澀孤獨的火苗上慢慢煎熬。

《堅持住》以女主角瑞英在63天內的日常生活為主體故事，以42層高樓的白領辦公室和獨居的公寓出租屋為主要場景，通過她耳鳴眩暈症狀的不斷惡化，將隱秘愛情、卑微工作、疏離家庭帶來的傷痛層層滲透，用安靜的方式敘述著成年人步步的崩潰。

瑞英在一間高級寫字樓裏工作，令人豔羨的設計師職位實際只是簽年約的合同工，為了得到轉正的資格不得不隱瞞身體疾病上班；雖然做的是憑實力說話的技術工作，但依然要為同事打雜跑腿、聚餐時陪酒跳舞取樂；明明有一位英俊多金的上司情人，卻只能在白天與女同事們一起遙望他的身影、在夜裏成為他身邊不能說的秘密。

當她好不容易挺過了疲憊的工作和乏味的戀愛躺到床上，還必須隨時接聽再婚的母親打來的電話，一頓冗長的牢騷之後無一例外總是以“記得匯款”結束。

活著就是陷進崩潰的無期徒刑，堅持不過是把傷害緩期執行。

如果說這些無非只是當代年輕人的普遍生活遭遇，那麼後期的劇情轉折就是命運向她投下致命的重拳。

瑞英和上司的戀情不僅被揭發出來，人人皆知的還有那位上司同時也擁有一個同性情人；和繼父大吵一架來投奔自己的母親，依然保持每天酗酒和出言刻薄，就算同住一個屋簷下也從不關心女兒的工作生活；記憶裏親生父親的家暴導致自己聽覺神經受損，現實中職場上司對自己屢次騷擾最終還暴力侵犯。

瑞英在“堅持”，堅持等待那個不會公開自己的男人偶爾的垂愛，堅持負擔所有工作，堅持忍受耳鳴和家庭壓力，直到最後必須用瀕死來證明自己是否還願意堅持下去；

暗戀她的高空清潔工在“堅持”，堅持每天登上樓頂再系著繩索垂直下降，堅持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堅持用視頻懷念過世的姐姐，堅持在暗處關心日復一日消沉下去的瑞英；

瑞英的母親堅持著第二段錯誤的婚姻，上司堅持著錯誤的戀愛關係，寫字樓裏的合同工們堅持著轉正簽約的夢想，城市裏的每個人每一天都在堅持著生活的勇氣。

瑞英和清潔工的“初遇”來自一場險些發生的意外，恐高畏光的她目睹了清潔工繩索的滑落而驚慌失措，深受歧視的他則在玻璃外注意到了這棟大樓裏唯一關懷著窗外的眼睛。

那種感覺是兩株乾枯的雜草終於在暴風雨中觸碰到對方。

遠景鏡頭呈現出兩個被窗戶分割的世界，室內安穩卻猶如被禁錮的鳥雀，戶外自由但搖動著淩冽的強風。在以冷色調為主的寫字樓裏，清潔工制服的鮮紅仿佛象徵著掙脫的希望。

在表現瑞英和情人感情決裂的前戲中，導演同樣利用辦公室空間分割出相異的世界，男與女、上級與下屬、欺騙與背叛的距離在慘白的燈光下更加淋漓盡致。

影片第一個鏡頭是瑞英的側臉特寫，在遊絲一般的小提琴伴奏中，千玗嬉纖長的睫毛好像蝴蝶撲閃的翅膀，緊接著的空鏡頭卻8氛圍陡轉，對準了壓低的烏雲和翻湧的海浪，暗示在瑞英平靜恬淡的表情下隱藏著不安的心事。

愛情不再是阿司匹林，家庭也不總是溫馨港灣。

我們在地鐵的呼嘯裏滑動著手機，在路口的紅燈前迷惘地張望，在上升的電梯裏注視著數字，在電腦螢幕和白熾燈下敲打著疲累。我們這個年代，努力已經不再是為了回報、而只是因為必須堅持。

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是在無聲地崩潰、再孤獨地自愈。

導演格外偏愛讓演員的臉部特寫充滿螢幕，千玗嬉也不負所望地雕刻著瑞英那種被疏離的沉寂。在得知情人的背叛之後，她伴隨著劇烈的耳鳴在迷宮般的寫字樓裏逃竄，但卻找不到一處可以讓強忍的眼淚盡情掉落的安全之所。

尋找過程中失了魂的空洞，終於崩潰後咬緊牙的慟哭，她蹲在水晶宮殿一樣的落地窗前，讓人感到帶著強烈酸澀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在開頭表現愛情的場景中，瑞英情人的臉始終是缺失的——無論辦公室裏總是回避著鏡頭的角度、或者車廂裏被霧氣模糊的影像，都是情侶之間難以相通的隔閡，也是他無法以自己本來面目示人的秘密。

影片運用大量主觀視角和聽覺的來呈現瑞英極度壓抑的狀態，劇烈晃動的手持運動配合著逐漸擴散的環境噪音，從轟鳴的發動機、踩踏的高跟鞋、敲打的鍵盤到撕裂般的耳鳴，將瑞英從敏感、緊張到迷茫、痛楚的情緒細緻刻畫。

當瑞英那根始終繃著的神經終於被職場暴力給打斷，她像是在海邊揚沙的孩子那樣揮灑著自己的勇氣、和清潔工一起坐上戶高空外的吊板。

清潔工引她看向遠方——在嗚咽的海浪上方是暈黃的夕陽和柔軟的雲朵，在鋼筋水泥的彼岸她第一次在心底湧出暖色調的畫面；但當她靠在清潔工的肩頭，垂下的目光卻還是遍佈著城市的灰霾和擁堵。

她終於明白，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在堅持著自己的溫室：安穩的工作、固定的住所、長久的伴侶，我們把自己塞進公交、地鐵、合同、辦公室、戀愛的甜言蜜語、婚姻的海誓山盟，想把自己塞進厚實的玻璃瓶，然後捂住眼睛和耳朵不看外面的汪洋大海。

於是她解開扣在身後的安全繩，在最接近死亡的距離裏完成了一個危險之吻。

在這個與影片氛圍極度不符的畫面中，故事結束了。

《堅持住》是一部散文化的電影，音樂的交響配合著素淡的畫面，手持的顫動呼應著靈魂的焦灼。導演最後並沒有解決任何一樣瑞英的焦慮，工作、家庭、耳鳴或者愛情，那個和清潔工的吻與其說是擁抱真愛、倒更像是刹那的自我，再怎麼溫吞木訥的生命，也配得上一次驚世駭俗的瘋狂。

她依然還是會給不知滿足的母親匯款，依然會回到功利熏心的寫字樓工作，依然會操心房租、合同、午餐，因為生活無非就是堅持罷了。

每天加班到十二點，為了給女朋友送鑰匙結果駕車逆行而崩潰大哭的男生，第二天依然會騎著摩托車去加班；陪客戶喝酒到深夜醉倒在地鐵站裏的銷售員，以後也還是要為了達到額度而努力。

既然挑戰和焦慮一直存在，還望你我也能繼續堅持。

轉自：豆瓣/小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