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房少爺]生而為妓，我不抱歉

在文藝創作的世界中，有一類人群與“作家”一樣，在不自覺中便成為了孤獨、淒涼和悲情的代名詞。

觀眾大多會為了籠罩在他們職業之上的桃色光環“慕名”而來，又因為體悟到那種邊緣之外的灰色氣氛落寞而去。

淒美如《胭脂扣》：如花一襲珠環旗袍，手撚白絹任由相思成灰；

殘酷如《踏血尋梅》：佳梅搖曳碎花長裙，少女鮮豔逐漸崩壞枯萎；

哀愁如《藝妓回憶錄》：初代櫻花染香和服，眸光流轉更甚煙雨朦朧；

孤寂如《酒神小姐》：素英輕撫絲綢衣襟，清秋拂面回看悲憫人生。

由於大眾對娼妓行業的慣性思維，甚至連指代其身份的兩個字都帶著女字旁，因此這類影片往往屬於女性角色。

然而在日和民族歷史悠久的藝妓文化，最初便是由男性擔當藝妓為起源；中國文言文素來有以“兔子”暗指容貌姣好的男妓的傳統；朝鮮李氏王朝的官方文獻中更有宮女攜帶男妓外出野餐、划船的史實記載。

於是，在夫權意識橫亙數千年的統治之下，對男子娼妓的描述往往是閃爍而微妙的。

正因如此，在父權意識如此權威、文藝指向如此敏感的韓國，這部於2019年7月10日新近上映的《妓房公子》可以說是立意與主題都非常鮮明深刻的電影，李俊昊鄭素敏兩位清甜向演員的加持也讓這個看上去並不動人的影片名稱增添許多內在純美。

在古代朝鮮，妓生是為君主和文武兩班士大夫專供歌舞表演的藝妓。與男子曾經作為主流、技藝備受青睞敬愛的日本藝妓不同，朝鮮妓生幾乎都來自賤民出身、婚嫁物件只能同為賤民，即便能夠嫁給上等階級的士大夫也只能為妾，所生子女更只能繼承母親的賤民身份。

《妓房公子》的主人公許色就是這樣一位賤民妓生與兩班權貴的兒子，他自幼長在青樓妓女們的裙帳之下，雖然天資聰慧，但因過早體會世態不公而喪失了考取功名的想法。

撫養許色長大的青樓老闆娘終於按捺不住他一事無成的模樣，把許色逐出青樓讓他自力闖蕩。就這樣，許色接連邂逅了兩個即將改變他渾噩一生的人：讓他初見傾心的美少女海媛小姐、和讓他大辣眼睛的赤裸男道士六甲。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許色便對清新脫俗的海媛小姐暗自心動、也被遭遇山賊的六甲道士糾纏不已。將計就計的許色謊稱六甲是自己找來的客人，又重新回到青樓尋歡作樂，兩個失意的男人還定下了”妓房結義‘。

然而青樓早已生意慘澹、瀕臨被收回，老闆娘正怒不可遏對騙吃騙喝的許色、六甲用刑之時，一位穿戴講究、紙扇遮面的客人引起了許色的注意。

貴客上門，但青樓所有藝妓都無法讓他取悅。於是許色毛遂自薦去招待客人，果然只有他能讓客人豪擲酒錢。

原來只透過剛才那一眼的觀察，許色已經識破客人的女子身份，更認出她是附近烈女堂中守節的寡婦，一來長期忍受孤獨、二來女子沒有飲酒發洩的場所，所以只有女扮男裝來尋求安慰。

身為賤民之後，無法考取功名，即使用盡自己的天賦和努力，都只能做到下等官職，還不如盡自己所能幫助青樓的“家人們”擺脫困擾。

於是，許色熏香梳畫、華服加身，正式成為了青樓第一位男子妓生。

影片在表現許色成名的場景上頗下功夫：西洋樂器的鼓點和古雅風情的袖袍形成強烈的衝突，用紙窗剪影的平移鏡頭展現許色的遊刃有餘、用獨自旋轉的垂直俯拍暗喻他也正是借由娛樂客人來迷醉自己。

在淡入淡出的畫面裡，許色敞開外衣，形似放蕩卻目光堅忍，他精通音律、繪畫，甚至在跳舞時也展示出武術的天分。但他自有生命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失去了選擇人生舞臺的權利。

就像母親長年枯坐在廂房門前等候著那個永遠不會再來的丈夫，他也只能在青樓的客房裡享受著一眼望得見盡頭的歡呼。

就像許色在老年時形容的那樣，這些來光顧他的女客人們，“並不是因為情欲，也不是因為甜言蜜語”，而只是在尋找一個可以聆聽自己的人。

誇張的肢體動作、反轉的男女關係、配角們無厘頭的搞笑風格，雖然讓《妓房公子》充滿喜劇電影的諧趣，但深諳其中的抗爭主題卻充滿悲情。在南大中導演上一部自編自導的作品《偉大的願望》中，也滿溢著這般輕鬆歡樂、卻又熱淚盈眶的感染力。

賤民出身的女人們，不是像許色母親那樣終身苦守鬱鬱而終、就是像青樓老么在少女的年紀就不堪辜負含恨自盡；而那些備受豔羨、明媒正娶的官家女兒們，卻也不是忍受著丈夫三妻四妾、拋家棄子的淒涼、就是被打入烈女堂三貞九烈、帶發修行的孤寂。

“我只能就這樣枯萎了。”

許色向她們獻上滿盤珍饈，心中掛念的是兒時母親為自己打落的紅柿；

許色聽著她們訴說自己的青春，腦中回憶起來母親背對自己抽泣的背影。

許色說自己不配愛任何一個人，但他早已用自己卑微的力量去給予了她們一絲暖意。

甚至那位表面明媚如花的海媛小姐，也一定是在他出現之後才暫時從功名利祿的沼澤中掙脫、擁有了享受片刻安寧恬靜的自由。

他原本已經快要被命運的煉獄給磨平棱角，重振青樓之後便只想帶著心愛的海媛去看大象，但老么的死令一直蚩伏在他心頭的夢魘重生：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遺棄、那些守節女人們淒苦的傾訴、那抹花季少女抿嘴含羞的微笑。

許色再度穿上華貴的秀服、塗抹濃烈的妝容，帶著酒壺燒了好像神廟一樣矗立的烈女堂。

攝影機上升，猶如上帝之眼在注視著悲慘的人間：

豔俗的妓生，卻比身著素衣的女人們更加純淨無暇；

卑賤的男子，卻比身居高位的官員們更加問心無愧；

“我向母親和老么謝罪，向你們每一個人謝罪，我犯了沒有理解你們心中的恨意的罪、憐憫之罪、旁觀之罪。在這高貴的朝鮮，過著低賤的生活，我、妓生許色，甘願承受這天罰。

雖然早已在電影《監視者們》《二十》和劇集《金科長》《只是相愛的關係》《記憶》等作品中驚豔于李俊昊的表演，尤其在《只是相愛的關係》中挑起悲劇表演的大樑：李俊昊飾演的康鬥有陽光俊朗的外表，但只能用暴力和抗拒來麻痹自己，他與藥房奶奶相處時的爛漫淘氣、偷看女孩側臉的小心溫柔、無數次崩潰哭泣、也有無數次隱忍孤獨。

他的表演，是2017年末發現的驚喜。

而《妓房公子》的妓生許色，看似淺薄無腦，但要悉心表現的地方很多：男孩的活潑氣質和男人的果敢擔當、友情的相知與相伴、親情的遺憾和堅守、愛情的執著和無奈、最後還要昇華到對封建壓迫的女性、對階級奴役的百姓的悲情。

通過”火燒烈女堂“的高潮場面，李俊昊再次證明了他成為一名演員的實力。

《妓房公子》在影片完成度上比起導演的前作略遜幾分，例如某些喜劇情節比較生硬、故事節奏略有拖遝、配角魅力大打折扣，鄭素敏扮演的海媛小姐燦若桃李但並無更多特色。

然而我依然要為這部電影打上推薦的標籤。

因為在發生了張紫妍案件重審、具荷拉前男友被求刑三年的韓國，它與《czcsj》《與神同行》《寄生蟲》等許多被404的電影一樣，象徵著一種應當被表達、需要被看見的願望。

雖然烈女堂的牌坊已經被歷史拆毀，但性別歧視、差別待遇的大山依然沒有被時代夷平。在21世紀的現在，女德班依然在我們的周圍存在。

”賢妻良母“依然是判斷女性價值的重要標準，”生兒育女“仍然是衡量人生進程的重要標杆，但為數眾多的已經生兒育女的賢妻良母們卻還是不得不面對來自家庭、職場的諸多責難和非議。

2018年5月，那些身在國外的愛爾蘭女孩們重回愛爾蘭，只為投出一張反對禁止墮胎法案的選票；

凱特布蘭切特在記者提問自己如何權衡工作和母親身份時，能夠堅決地回應fuck off；

就像在7月28日剛剛結束的西寧first海清、姚晨、梁靜這些已成名多年卻仍然在苦尋作品的女演員所說”我們一直在堅持“。

生而為任何人，我們都無需抱歉。

轉自：豆瓣/小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