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離開烟酒的男女們

老舍的《駱駝祥子》中有一句話：不抽烟怎麼能思考呢，不喝酒怎麼能停止思考呢。用物質來達到某種精神上的需求，在老舍看來似乎是一種墮落。烟和酒也是洪尚秀電影中一直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在他的影像世界裏，我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烟酒指向的是孤獨。

這個主題也完美地融入了他的影像空間中。在觀看一個電影鏡頭時，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場景內的事物，但它也時刻反映著場景外，比如鏡頭內外人物之間的對話；更廣一層，客觀影像整體所承載的內容，其實也投射出了更廣泛意義上的實質。電影敘事由多組對話和大量內心獨白構成。對話雙方坐在桌子兩邊，把自己和鏡頭以外的事物切割開來，在對話的一步步深入下，鏡頭慢慢放大把一個人擠出了場景，開始展現單一人物的精神世界，而隨著鏡頭橫搖到對話的另一方，觀眾注意到其實鏡頭是把兩個人的內心也給隔開。對話的雙方，在情感、物質、欲望、身份上都可能有諸多不同，而他們之間的交流似乎也顯得异常困難。

故事發生的地方基本都是飯館或者咖啡店，而鏡頭又常常局限於一張桌子，黑白鏡頭和缺乏標誌場景讓探討故事發生的地點變得更加困難。此時被分開的各組人們互相在時間和空間上形成了某種聯系，似乎不同的地點在時空上被連結到了一起，空間和空間相互疊加而層層入侵。被切割開的鏡頭互相聯系，在同一世間行走的人實際上卻非常孤獨。似乎運用語言如何表達，每個人都是將自己與世界隔開，相互之間也無法交流。

電影的前半部分訴說了不同人物之間的多重衝突。一個女孩和某個男演員（電影中角色的職業）談到他死去的女友，面對被兩人共同愛著的人的死產生了爭吵；一個事業日薄西山的老演員因為經濟條件、創作能力和創作欲望之間產生的衝突，和相熟或不相熟的人提出了令人難堪的要求；女主因為不滿自己弟弟和他女朋友之間的關係以及“不瞭解對方就結婚”的决定和弟弟發生了爭辯。文中提及的以及更多更複雜的衝突在漸漸展開、分裂中又聯系到了一起，訴說著人面對世界無法抗拒的孤獨這一個主題。在後半部分又隨著某種東方文化特有的思考和哲學，在衝突的兩極中取捨而慢慢達成了和解。

電影中“背景”音樂的設定也十分有趣。金敏喜扮演的女主角是一個作家，她經常在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咖啡館觀察他人之間的對話，把自己對他人關係的想像寫在蘋果電腦中。所以其實電影中的人物和觀眾都可以聽到播放著的音樂。和通常僅僅用來調動觀眾情緒的背景音樂不同，《草葉集》中的音樂對於電影內容本身就是一種入侵和融合。音樂的起承轉合襯托著人物對話和衝突之間的一步步陞級和解决。有一段帕赫貝爾的卡農——一種不同聲部在隔著相同時差奏響相同的樂句的作曲結構，呼應了影像空間在時間上相互分隔又層層呼應的結構，並隨著樂曲、電影的時間推進，和絃和衝突宛轉昇華一直到解决。在電影所構成的相互呼應關係中，最讓筆者驚喜的是我與電影女主角之間的關係，因為筆者現時也坐在蘋果電腦面前，聆聽著巴赫的賦格（一種卡農的延伸形式），理解洪尚秀電影要表達的內容。似乎筆者也與電影內容產生了某種真切和實際的聯系。

不僅僅是筆者，這部電影的內容和其作者本身也存在著某種至關重要的聯系。電影訴說的主題是孤獨，在關於老演員和女主角本身的塑造中尤其能體現出來。老演員提到自己創作時“無法理解他人，似乎書寫的永遠都是自己。”而女主角則僅僅是寫下自己觀察的人們，並且嘗試著訴說他們的心情。創作，這個人類反抗虛無最美好的行為，時時刻刻都存在著這個衝突。人如何理解對方，如何再現對方並在這個過程中實現自我表達的欲望和價值？導演把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難題展現在觀眾面前。很多時候，女主角似乎成為了攝影機後面的人，或者說時時刻刻指導著作品卻不在其中直接出現的人。在短短的66分鐘內，影像走出了大銀幕，延伸出了導演——電影——觀眾三個主體，並把它們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

電影反映的是創作者，更是他鏡頭下的芸芸眾生。法國思想家盧梭的思想中，人們因為物質條件原因對他人產生了依賴，但這種關係把人們聯系得越是緊密，個體就愈發孤獨。電影中角色就存在於此種社會中的孤獨下，每個人所首先希望滿足的都是足以自我生存的私人空間。但在這種冰冷的關係中依然存在著對於人與人自然而然的炙熱感情的强烈嚮往。愛情、友情、他人遇到困難時產生的同情，這些美好而自然的事物為何被社會契約的枷鎖所束縛？而對於生活充滿激情的藝術家們又怎麼能不呼喚這樣的情感呢？烟酒成為了他們的夥伴。有了烟酒的幫助，他們試圖放下心中的窒礙，喚醒內心的自然，和他人取得溝通。如果說烟酒是任何墮落的象徵，那也只能感慨電影中人物行為產生的悲劇美感了。

一個個鏡頭下鮮活的個體如草，如葉，組合成了一幅完整的畫面而昇華成藝術。人物在分裂的電影空間中穿行著，凝視自身的同時試圖呼喚對方。沒有烟酒的男女是孤獨的，但在戰慄的火光中，透過慢慢散開的白霧，他凝視到了也在凝視著他的另一個靈魂。如同身負滾石的西緒福斯，在社會中永遠身處局外而疲憊不堪的人類啊，你終究沒有忘記你在自然中的美好。

轉自：衛圀（來自豆瓣）